起初只是几滴混着香灰的浊水砸在青石板上,贵仰头望了望天,铅云在古槐树梢聚成旋涡。
他记得娘说过,槐树招鬼。
祠堂前的空地上,村民们正将最后几筐黍米堆上木桥。
桥是老朽的,百年前为祭河神所建,如今成了通往山外的唯一生路。
三天前上游塌了堰,浑浊的浪头己经舔到山腰,大家希望通过祭祀河神大人保佑村子平安。
“贵娃子!
发什么愣!”
里正踹了他一脚,“麻溜搬完这趟,还能赶上喝碗热粥。”
贵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肩头的麻绳勒进皮肉。
米袋压得他脊梁发颤,却不敢慢下脚步。
在桥的另一端,有个身穿红色袄子的小女孩跑来跑去的玩耍,并没有发现大人们己经为了这场大雨忙的焦头烂额。
桥板在贵搬运米袋第八趟时发出哀鸣。
贵刚放下米袋,就听见裂帛般的声响从脚底炸开。
木桥像被无形巨兽啃噬,眨眼间塌了半边。
人群的尖叫混着洪水轰鸣,人们乱作一团,赌棍王二癞扒开老妇往前挤,腰间银光一闪——是祠堂失窃的鎏金烛台。
贵顾不得其他,冲到王二癞身边去抢烛台,烛台丢失可是大事,惹恼了神仙,整个村子都会被惩罚的。
贵死死抓住烛台一端,怒视着王二癞:“你这***,偷了东西还想跑!”
王二癞满脸横肉抖动:“关你屁事,再不放老子走,连你一起揍!”
两人就在摇摇欲坠的桥上扭打起来。
周围人自顾不暇,没人注意到那红衣女孩被挤到了桥边。
女孩惊恐地看着汹涌洪水,脚下一滑,眼看就要掉进水里。
贵连忙扑过去救女孩,王二癞趁机掏出短刀往他肋下捅。
刀刃是淬过毒的,贵闻到了熟悉的腥甜——去年腊月,娘养了十年的黄狗就是这么死的,喉管被割开,血渗进雪地里像朵红梅。
“松手!”
王二癞的唾沫喷在他脸上。
贵没有松手。
他攥住女孩腰带往岸上甩,另一只手按住了王二癞的肩。
浑浊的浪头卷来,他看清对方眼中的惊恐,忽然想起黄狗咽气前也是这般望着他。
木桥彻底崩塌时,贵跌进了洪水。
无数碎石撞向后背,他最后望见的是女孩趴在岸边的身影。
红袄子湿透了,像一滩将凝未凝的血。
……贵是被哭声唤醒的。
他飘在祠堂残梁上,看村民们刨开瓦砾。
自己的尸体被挖出来时,后脑勺还粘着半片鱼鳞。
“造孽哟……”裹小脚的陈婆婆往他尸身上撒糯米,“多好的后生,怎么就让水猴子勾了魂。”
王二癞的尸首躺在三步外,肚皮涨得像面鼓。
贵看见里正偷偷摸走他怀里的鎏金烛台,塞进自己裤裆。
穿红袄的女孩缩在墙角。
她娘正拧她耳朵:“扫把星!
克死你爹不够,还害了贵哥儿!”
女孩没哭,指甲抠进墙缝里,抠出一把带血的碎砖。
贵突然发现她能看见自己——那双黑瞳仁正首勾勾盯着他飘浮的虚影。
“时辰到了。”
沙哑的女声贴着耳根响起。
贵转头,对上一双描着朱砂的眼睛。
女人撑把油纸伞,伞骨挂着九枚铜铃,每一枚铜铃下都坠着一枚铜钱,那是贵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式,是外方内圆。
“我叫青姑。”
伞面微倾,露出她脖颈的淤痕,像是被麻绳勒出的沟壑,“专引新鬼上路。”
贵望向自己半透明的手掌。
雨丝穿过指缝,在地上汇成细流,绕过女孩的赤脚,绕过王二癞发胀的肚脐,最后消失在祠堂门槛外。
青姑的伞尖在贵的眼前划过:“别惦记活人了。
你魂叫雷劈散了,如今剩个魄,跟孤魂野鬼没两样。”
伞尖划过处,黑雾从贵的七窍渗出。
贵突然饿得发慌,那饿不是腹中空,倒像有人拿钝刀刮他骨髓。
“做鬼第一课。”
青姑的铜铃叮当作响,“得学会吃。”
她甩出张燃烧着的黄符纸,符上朱砂绘着扭曲人脸。
贵本能地扑上去撕咬,纸灰入喉的刹那,他尝到了王二癞死前的恐惧——咸涩的,混着河腥气。
女孩突然尖叫。
贵转头望去,见她娘抡起捣衣槌往她背上砸:“丧门星!
怎么死的不是你!”
槌头落下的瞬间,贵突然飘到女孩身前。
一阵阴风吹过,掀翻了妇人,女孩趁机逃向山林,赤脚踩过贵泡胀的尸身,一滴血珠溅在贵的眉心。
剧痛。
贵蜷缩在地,那滴血在灵体内烧出个窟窿。
青姑的嗤笑从头顶传来:“新鬼也敢碰活人血气?
嫌死得不够透?”
她甩出锁链扣住贵脖颈:“走吧,带你去个好地方。”
贵被锁链勒着,只得飘荡在青姑身后,被青姑放风筝似的拽着。
青姑越飞越快,身边的事物在贵的身边飞快的后退,突然青姑停下了,贵来到一处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。
这地方西周树木参天,葱葱郁郁的不见天日,明明很阴森的环境,贵却感觉很舒服。
西周的树木上都奇怪的缠着一条铁锁链,锁链另一头拴着一口井。
井栏爬满青苔,井前立着一块石碑,贵瞥见碑文残片,依稀是“无魂”二字。
井水黑如浓墨,却映不出倒影。
“喝。”
青姑踹在他膝窝。
贵栽进井口的刹那,无数画面涌入脑海——娘跪在祠堂前,额角磕出血:“贵娃子不是故意放跑祭品的!”
然后是漫天金雷,有什么东西被劈成两半,一半轻飘飘升上天,另一半坠入滚烫的岩浆。
……“咳咳!”
贵被拽出井水时,浑身冒着青烟。
青姑的铜铃贴在他天灵盖:“看见什么了?”
“火……还有我自己。”
贵盯着井沿水渍,“另一个我在火里走,穿白袍子,戴玉冠……”青姑突然掐住他下巴。
她的指甲陷进灵体,剜出缕黑雾:“记住,在鬼域,多嘴的鬼连聻都做不成。
不想消失就跳到井里去,井下才是你现在应该待的地方”贵疼得发颤,却瞥见她袖口内侧的烙印——是半张破碎的太极图。
鸡鸣破晓时,青姑消失了。
贵趴在井沿,看晨光刺穿雾气。
第一缕金光照在井水上,竟浮起层七彩油膜。
他伸手去捞,指尖穿过虹光时,听见极远处传来钟声。
那钟声是活的。
贵说不清缘故,但钟波荡过灵体的瞬间,他想起娘临终前的眼睛——浑浊的,却还留着点暖意,像将熄的炭火。
山林传来簌簌响动。
贵转身望去,见那红袄女孩钻出树丛,右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,女孩看到贵后,将右手送到贵的面前,原来是半块被水泡的发胀的桃脯,正是他今早揣在怀里的干粮。
“贵哥哥,吃……”女孩把桃脯往贵的嘴边送去,因为身高问题,却是怎么都够不到贵的嘴边。
女孩开始放声大哭。
贵想替她擦泪,却见自己的指尖开始溃散——朝阳升起来了。
“往北走。”
青姑的声音随风飘来,“三百里有座破观,供着不吃血的菩萨。”
贵最后望了眼女孩,纵身跃入古井。
下坠时,他听见无数窃窃私语,其中有个声音格外清晰:“你是我舍下的良心……”
更新时间:2025-03-25 11:39:5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