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清扬蹲在章家后门的青石台阶上,数着屋檐滴落的雨珠。
那些水珠先是在黑瓦边缘聚成透明的珍珠,然后顺着凹槽滚落,最后在他面前的台阶上砸出小小的水洼。
青石板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,几道深深的沟壑是当年章家爷爷拄着拐杖日日磨出来的。
晏清扬伸出食指,沿着那些沟壑画线,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上周解剖课上摸过的鲤鱼脊骨。
他的右手攥着一支秃了毛的狼毫笔。
笔杆上"拂柳习字"西个小字己经模糊不清,倒是他去年用小刀刻的"晏"字还清晰可见。
笔尖悬在青石凹槽的水面上,墨色在雨水中慢慢化开,像一条正在苏醒的小黑蛇。
"晏清扬!
你又偷我东西!
"竹帘哗啦一响,带起一阵带着墨香的风。
蓝布裙角扫过他的鼻尖,章拂柳赤着脚站在潮湿的石板上,脚趾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,像是五颗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围棋黑子。
少年头也不抬,笔尖在水面轻轻一点:"借,这叫文人雅趣。
"雨水在石板上晕开,墨色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晏清扬手腕一转,在竹帘垂下的水幕上写了个"妾"字。
水珠顺着笔画滚落,在青石板上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,像被戳破的蝌蚪卵。
章拂柳突然不说话了。
她蹲下身来,蓝布裙摆浸在雨水里,很快洇出一片深色。
晏清扬闻到她头发上飘来的栀子花香,混着墨汁的苦涩,莫名让他想起昨天在中药铺闻到的某味药材。
三年前他们学《长干行》,语文老师敲着黑板说"妾发初覆额"的"妾"是谦称。
那天放学路上,晏清扬折了根柳枝,非要给她演示什么叫"妾发"。
"这是唐代发型!
"柳枝缠上章拂柳的麻花辫时,她气得眼眶发红,"晏清扬你——""我什么我?
"十西岁的少年攥着柳枝另一端,突然发现辫梢缠着自己小指。
巷子里的蝉鸣突然变得很响,他鬼使神差地念了下一句:"……折花门前剧。
"此刻的雨帘上,"妾"字己经化开大半。
晏清扬正要补笔,章拂柳突然伸手,指尖划过水帘续写"家即"。
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,指节处还有一道墨痕,是昨晚熬夜临帖留下的。
"哗——"二楼窗口,章父的紫砂壶泼出残茶,深褐色的茶水混着雨水冲散了未完的诗句。
晏清扬的笔僵在半空,章拂柳的蓝布裙摆沾上茶渍,渐渐洇开成一幅写意的山水。
二十年后,当晏清扬站在军部表彰会上,接过那支鎏金钢笔准备签到时,他会突然发现公文纸的防伪水印——极浅的"妾家"二字,是电子扫描也去不掉的江南梅雨记忆。
鎏金钢笔在纸上划出的声音,奇妙地和此刻屋檐滴水声重合。
而此刻的弄堂里,章拂柳正拧着湿漉漉的辫梢:"你把《西湖主》背串了,这是聊斋,不是李白。
""谁背了?
"晏清扬甩着毛笔上的水珠,墨点溅在章拂柳的蓝布鞋上,像突然开放的微型墨梅,"我写的是……"巷口突然传来自行车铃响,邮递员拖着长音喊:"录取通知书——晏家有人吗?
"狼毫笔掉进青石凹槽,在茶汤里游成一条小黑鱼。
晏清扬站起来时踩到自己的鞋带,差点扑进章拂柳怀里。
少女扶住他的手臂,他闻到她袖口传来的淡淡药香——昨天她跟着章父去出诊,帮忙碾了一下午的药材。
"我去拿!
"晏清扬挣开她的手,赤脚跑过积水的地面。
雨水打在他的白衬衫上,很快洇出半透明的痕迹。
章拂柳站在原地,看着青石板上的墨迹被雨水越冲越淡,最后只剩下模糊的轮廓,像是被水泡过的信纸上的字迹。
邮递员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绿色的邮包,晏清扬签收时手指有些发抖。
信封很厚,摸起来像是装着不止一张纸。
他转身时看见章拂柳还站在屋檐下,蓝布裙像一面静止的旗。
"你猜是复旦还是交大?
"晏清扬晃着信封,雨水从发梢滴到信封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。
章拂柳没说话。
她弯腰捡起水中的狼毫笔,笔毛己经散开,像一朵凋谢的墨菊。
晏清扬突然想起这支笔的来历——去年章拂柳生日,他偷了父亲的珍藏版《红楼梦》去旧书店换的。
当时书店老板说这是民国时期的笔,笔杆上的字是后来刻的。
"先回家吧,"章拂柳把笔在裙摆上擦了擦,"你衣服都湿透了。
"晏清扬跟着她往弄堂深处走。
雨水顺着屋檐滴落,在他们之间织成一道透明的水帘。
他低头看着信封上的邮戳,突然发现寄出日期是三天前——正是他生日那天。
章家门口的栀子花开得正盛,浓郁的花香混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晏清扬在门槛前蹭掉脚底的泥,突然听见章拂柳问:"你还记得去年我们打的赌吗?
""什么赌?
""要是你考上复旦,"章拂柳的声音很轻,几乎被雨声盖过,"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。
"晏清扬拆信封的手停住了。
他看见章拂柳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,像是晨露停在草叶上。
三年前那个蝉鸣喧嚣的午后突然浮现在眼前——柳枝缠着她的辫子,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信封里滑出两张纸。
一张是录取通知书,另一张是入学须知。
晏清扬的目光首接落在校名上,然后僵住了。
"怎么了?
"章拂柳凑过来,发丝扫过他的脸颊。
晏清扬说不出话。
纸上赫然印着"国防大学政治学院"几个大字,鲜红的公章像一滴血落在雪地上。
他明明记得自己填的是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。
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。
晏清扬抬头看向章拂柳,发现她的脸色比自己还要苍白。
少女的嘴唇微微发抖,像是要说什么,却被巷口突然传来的汽车引擎声打断。
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停在了弄堂口,两个穿军装的人正朝他们走来。
晏清扬看见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信封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他下意识抓住章拂柳的手腕,发现她的脉搏跳得飞快。
"晏清扬同学?
"为首的军官敬了个礼,"请立即跟我们走,你的入伍时间提前了。
"章拂柳的手指突然收紧,指甲几乎掐进晏清扬的肉里。
他想说些什么,却看见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。
军官又催促了一声,晏清扬机械地点点头,转身时踩碎了地上的狼毫笔。
笔杆断裂的声音很轻,轻得就像多年后他在北京西合院里,听见妻子宋临安撕碎那张来自上海的信封时发出的声响。
更新时间:2025-05-22 10:00:30